有一段时期里,我一直在想诗歌、散文、小说的区别究竟有哪些。同时,因此写下不少不伦不类的习作,都不敢示人,慢慢便被忘在几大摞手稿之中了。对待手稿,我向来疏于整理,因为既繁多不堪又从不被看重,它们只能属于遗忘的领域----我不仅倾心于更新更有深刻印象的事物,还聚精会神于写出更佳于它们的习作。况且,我只是热衷于写作这一过程,全然不顾其结果。我以为,任何一类行为的结果莫不特殊同归,最终所面对的只能是浩大无限黑乎乎的宇宙,挟泥沙俱去而不复还的岁月。我真不知道置身其中能不能大于一粒微尘否。也许我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呢。我完全可能是另一个人的梦。他或者在遥遥远古,当然也不排除在难以预知出乎想象以外的未来。 别人的梦也罢,自己的也好,至少也算是一个人,而既然是一个人,我觉得我就无论怎样都不可以丧失一个人的个性。所以,我就不想想出诗歌、散文、小说之间究竟有哪些区别。它们为什么要有区别?也许有。但我为什么就不可以不区别?它们真的有区别吗?不管有无,总之,我只想依照自己的内心沉浸于写作中,我越来越离不开写作时的这种感受,或者想法:也许我可以让别人是我的梦,而且,在我对梦寂然不动,感而遂通的时刻里,往往体验到一种出窍,大概这便是灵魂的状态之一了。 就如今而言,我的心目中,诗歌、散文、小说,甚至相关文论,混然一体,都是诗歌。既如此,我认为,只要是诗歌就必须出自于灵魂状态;而写作,也就是直接、及时、准确记录下灵魂的声音----超声音,通常无法听见,正是写下《荒原》的艾略特所说的“深处的声音”,也是“精神女王”阿赫玛托娃在普希金那里听见的皇村瀑布----“活水”。所以,我顽固地坚信,越是优秀伟大的诗歌,越出自于灵魂状态。 众所周知,荷马是欧洲史诗鼻祖,他讲述特洛伊战争、特洛伊城的毁灭以及奥德修斯的回归故乡,并非旨在重复已经有了的希腊神话,而是神话在他的灵魂里再次演绎。或者这么说,他的灵魂就像一台过滤器,又像一台添加器,删掉他想删掉的,加上他想加上的。类似的情况在但丁那里同样出现了。另外,我发现还不止于诗人之间的这种交替、延续:像那个宣布“上帝死了”的尼采,写下《西西弗神话》和《局外人》的加缪,沉迷于心理精神分析而写下《梦的解析》的弗洛伊德,《死屋手记》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西游记》的吴承恩,……等等,举不胜举。而尤其是到了博尔赫斯那里,更以其魔幻的特征消除了一切的界限,只要作品出自于灵魂状态。 之所以我有上述所想,是由于我阅读他们每个人时,从未把他们的作品与诗歌泾渭分明,并且往往还视他们为同一个人的不同声部。由此看来,我的阅读也是灵魂状态的。 但是,灵魂状态究竟是怎样一种状态呢?里尔克在知道心理治疗的宗旨后立即停止其心理治疗时的一封信中写道:“倘若我的魔鬼弃我而去,我怕我的天使也会振翼而飞。”布莱克也说过,“每一个诗人无不在与魔鬼打交道。”叶芝则说,“在我的心灵中,魔鬼与上帝正进行永恒的战斗……”更有直接者易卜生,在把他的著作《皮尔·金特》送给一位朋友时,在扉页上留下了这么一句话:“生存就是与灵魂中的魔鬼作战,写作就是坐下来审判自己。”十分明显,这里所引的话无不指向但丁式的炼狱,也就是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是何等强大的博爱!有所爱才会有所恨。只要有爱,死亦无惧。 但是,尽管有了大无畏的生存勇气,在面对不死的敌人时,还必须熟记福楼拜在《狂人回忆》中的一段描述:“两种倾向在斗争与角逐,如果你作恶,那是因为你更倾向于堕落而缺乏德行,最猛烈的狂热占了上风。两个人打架,最虚弱、最不机智、最不灵巧的人,肯定被最强化、最机智、最灵巧的人打败;两相争斗不管可以持续多久,始终有一个是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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